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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9章 如此护道

剑来 烽火戏诸侯 26861 2024-03-06 01:07

  至圣先师凭栏远眺,轻声感慨一番。

  何谓豪杰,总有那么几件事,天下人都做不到,我做得到。

  何谓圣贤,总有那么几件事,天下人都可做,我做不得。

  陈平安汗颜道:“我还差得远。”

  吕喦笑道:“至圣先师没说你。”

  陈平安反而不难为情了:“不耽误晚辈心神往之。”

  吕喦有点想要与那位久闻大名却缘悭一面的文圣喝顿酒了。

  到底是怎么个读书人,才能一口气教出崔瀺、左右、刘十六和齐静春、陈平安这么些学生?

  青同难得见陈平安吃瘪,嘴角翘起,只是很快又压下来,毕竟如今与陈平安是一条船上的半个盟友。

  如今就算让自己真当个仙都山记名客卿,也是毫无问题的。

  就像那建造一座版刻书籍的书坊,花不到两枚谷雨钱,就能赚取一笔功德,这种事,自己打破脑袋都想不到。

  不过青同此刻已经可以确定一事,这个陈平安竟然不是郑居中。

  因为方才青同偷偷以心声询问过至圣先师了。

  至圣先师当时的语气也颇为无奈:“青同道友你的这个想法,很天马行空啊,郑居中胆子再大,崔瀺想法再新奇,也不至于拿文庙规矩和文脉道统开玩笑吧。”

  之后一行人稍稍绕路,走到了一处被青同命名为止戈楼的高楼外,里边储藏了数以万计的兵器,山上的山下的都有,不看品相材质好坏,只看合不合青同的眼缘。

  至圣先师依旧是站在门外,打量了一番,与陈平安说道:“对了,小陌想到了一条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道路,可惜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刚刚被我拦下了,差点就是一场遥遥问剑。”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脸羞赧的小陌,难道是与孙道长想到一块去了?

  小陌眼神诚挚地说道:“待在公子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就喜欢模仿公子去想事情,才发现虚度了万年光阴。”

  要是早个百来年认识公子,估计就要换成玄都观孙道长与自己问剑了吧。

  至圣先师称赞道:“小陌大气啊。”

  小陌摇头道:“公子珠玉在前,小陌愧不敢当。”

  吕喦忍俊不禁,看来除了文圣,仙都山和落魄山,也是需要分别去走一遭的。

  不过不出意料的话,当下的那个“自己”应该已经逛过两地了。

  只是这边的纯阳真人,想要知道“未来事”,是有一定滞后性的。

  至圣先师望向梧桐枝头的那轮明月,没来由说了句:“思君如弦月,一夜一夜圆。”

  最早是《百剑仙印谱》上边的一句言语,后来好像是被剑气长城的某位女剑修用在了无事牌上边,还给了那位年轻隐官。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嘛,都是人之常情。

  吕喦抚须笑道:“神仙句也。”

  天下诗词无数,论月之说早已滥矣,很难有新鲜语调了。

  至圣先师问道:“是你从哪本杂书上边抄来的?”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摘抄,是自己想的。”

  吕喦笑道:“好归好,只是治学不比作诗写词,一堆奇思妙语,不如一句警言,既不可过于仙气缥缈,不可过于旖旎缠绵,亦不可失之豪迈慷慨。贫道便是见着了白也、苏子、柳七,与那位山东老卒,也还是这般论调。”

  至圣先师说道:“也还好了,真性情是大丈夫本色。”

  因为聊起了治学,至圣先师便问起一事:“你与师兄左右,在剑气长城重逢,他有无将一身剑术倾囊相授?”

  “左师兄一直有教剑术,不过对治学一事更上心,大致对半分。”陈平安点了点头,满脸无奈道,“反正就是……对我的炼剑治学,都不满意吧。”

  而且绝对不是左师兄故意为之,他是真心看自己不太顺眼,要不是先生去了一趟剑气长城,估计师兄到最后还是看见自己就烦。

  只有到了裴钱和曹晴朗他们那边,左师兄才有个笑脸。

  至圣先师点头道:“左右脾气蛮好的。”

  绣虎崔瀺不去说了,齐静春年轻那会儿,又能好到哪里去。至于那个刘十六,要是真的脾气好,早年能惹来佛祖亲自出手?

  陈平安听到这个评价,只觉得一言难尽。

  当年城头练剑一事,自己真没少吃苦头。

  每次看见自己离开城头后,那副惨兮兮的模样,宁姚都要皱眉头的。

  虽说左师兄说话,不会像当年在竹楼二楼学拳时崔前辈的言语那么……直截了当。

  但却是一样的效果,反正同样戳心窝子。

  至圣先师说道:“你这个左右师兄,可不是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只说他让你去研究那个江畔一百七十三问,当年用意如何,等你返回家乡,与那位书简湖老夫子重逢于仿白玉京,总该明白了左右的良苦用心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

  文圣一脉虽然香火凋零,老秀才的嫡传弟子,哪怕加上再传弟子,其实也就那么些人。

  这在文庙诸多文脉道统,是一件极为罕见的事情。

  其实外界更多被文圣嫡传弟子的那些作为所惊骇,一直忽略了某件“小事”,那就是文圣一脉嫡传弟子,都将治学修身或者说修心一事,无时无刻不视为第一等大事。

  就说左右这个中途转去练剑的文圣二弟子,随着与人问剑次数不断增多,逐渐被公认是“天下剑术第一”的剑修。

  天底下许多的称号,往往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是只要涉及剑修,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以至于左右当年出海访仙,要找那剑术裴旻问剑一场,而作为浩然三绝之一的裴旻,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前辈,只因为摸着了跻身十四境的门槛,又与邹子走得近,故而始终不愿与左右这个“书呆子”问剑,不得不避其锋芒,故而“剑术”二字归属,外界早就不用争了。

  但是左右在剑气长城,对这个小师弟,在教剑之外,更大的心思,还是要让“杂而不精,不务正业”的陈平安,好好在治学一事上,真正下一番苦功夫。

  而陈平安本人,其实对于几乎被师兄崔瀺下了个定论的那句“休想立言”,内心深处,何尝不是藏着一种不小的遗憾和失落。

  所以他才会对得意学生曹晴朗那么寄予厚望,曹晴朗能够成为大骊王朝的榜眼,无论是陈平安这个先生,还是先生的先生,都是那么由衷的开怀。

  就算是在开山大弟子裴钱那边,陈平安当年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让她抄书。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都不苛求她如何认真,只需要将抄书文字写得端正即可,也从不拦着她的抱怨和满腹牢骚。

  天底下读书一事,什么时候不苦了?

  甚至在那家乡小镇,裴钱还曾去学塾念过书。

  以至于还是个黑炭小姑娘的裴钱,在成为后来的大宗师“郑钱”之前,当年在落魄山和骑龙巷,到了暖树和小米粒那边,成天摆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唉,我如今可不是只会抄书,还是正儿八经上过学塾的读书人,唉,比师父都要白白多出个身份,怪愁人的,以后师父回家,还不得敲我一顿栗暴。”

  每次暖树都会笑着不说话,只是点头。每天在学塾门口等着裴钱下课放学的骑龙巷右护法小米粒就更是捧场了:“厉害嘞,羡慕哇。”

  “那你要不要去学塾跟我一块儿念书?”

  “不用不用,我和左护法蹲在学塾门口听你们念书就好哩。”

  至圣先师笑道:“纯阳道友,被某人喊了几声‘吕祖’,就没想过抖搂一手剑法,好让晚辈心服口服,要知道这个晚辈的师兄,剑术很高的。”

  吕喦无奈道:“某人也没有口服心不服啊。”

  早知道就不与至圣先师说那历练一事了。

  小陌立即说道:“我家公子是诚心实意,在山上前辈那边从无半句客套话,但是小陌身为剑修,不敢说什么不以为然,难免怀疑几分。”

  陈平安双手笼袖,眼观鼻鼻观心。说实话,对于这位纯阳真人的道法和剑术,陈平安岂能不好奇。

  先前只是在崔东山那边听说过几句,可是一个能够让崔东山都不吝溢美之词的前辈,道法通玄剑术高,就不用有任何怀疑。

  所以陈平安唯一好奇之处,就是吕喦的道法之玄到底如何玄,剑术之高如何高。

  吕喦笑了笑,双指并拢,背后长剑铿锵出鞘,瞬间掠至楼外广场中央地带。

  剑尖指天,剑柄抵地。

  那青同只是直愣愣看着剑尖所指,但是陈平安和小陌却几乎同时盯着抵住地面的剑柄。

  这就是剑修与否的“天壤之别”了。

  刹那之间,一把出鞘长剑,纹丝不动,却开始出现了数以百、千、万计的长剑。

  陈平安看出些端倪了,长剑不到一万把,刚好只差了一把,显然是有意取纯阳之“九”字。

  小陌眯起眼,心中默念一句,“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原来是广场那边,仿佛以剑柄作为圆心,出现了一个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长剑圆球。

  但是玄妙之处,绝不仅限于“当下”长剑数量之多,那就太过小觑这座吕祖亲手造就的剑阵了。

  因为那些长剑在重叠,又不局限于重叠,好像吕喦抽取、借调了光阴长河?

  所以看似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把长剑,其实又是将近一万座剑阵的“之一”?

  长剑之间相互交错,光线扭曲,许多长剑与剑光呈现出来的姿态,故而如龙蛇游弋,并非笔直一线。

  这还是为了施展剑术,吕喦故意撤掉了障眼法,才能够让小陌一眼看出蛛丝马迹,不然狭路相逢,剑修问剑,纯阳真人祭出此剑,剑光一闪,便已经瞬间出剑,即便是身为飞升境巅峰的小陌,也自认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就是不知,吕喦这门剑术,他自身的天地灵气能够支撑多久,重建几座剑阵?

  小陌以心声提醒道:“纯阳道长有意敞开了人身小天地的剑气流转路线。”

  这其实就是一部极上乘的剑诀。

  如果说广场上那把长剑呈现出来的姿态是剑术,那么吕喦的剑道,可分两种:一种是道法之道,就是吕喦精湛剑术的大道显化,是气象,是法理;还有一种就是道路之道,也就是人身小天地内剑气如人行走的那些复杂路线,一般来说,这种好似剑谱图案的“道路”,就是不传之秘,在山上,只会口传亲授。

  陈平安说道:“我只能看清楚七八分。”

  小陌说道:“回头我帮公子记录在册。”

  至圣先师笑着解释道:“此剑法,同时涉及了道门的‘阴阳’,以及佛家的‘无量’,最后加上拘押一节节光阴长河的水流,所以此间递出之长剑,是来自光阴长河下游之逆流过往之剑,亦是来自光阴长河上游之未来之剑。至于纯阳道友的这门剑法能够支撑多久,我就看不出来了。”

  一剑递出,避无可避。故而被问剑之人,唯有接剑的份。

  因为世间有剑修这种不讲理的存在,能够一剑破万法,所以不光是后世练气士,万年之前,那会儿的人间道士们就想出了应对之策,锁剑符之流,终究是一种小道,真正的集大成者,还是阵法。

  甚至剑修本身,也在这条道路上走得不远不近。

  物物相克,循环往复。

  吕喦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点头。

  吕喦这才收剑归鞘,与小陌微笑道:“天地灵气一事,贫道逊色白也多矣。”

  要是搁在蛮荒天下,听到这种话,小陌也就不多想了,真真假假的,打过一场便知。

  可既然是在浩然天下,小陌不用问剑,心里就大致有数了,吕喦愿意搬出那位人间最得意,而非他人,那就说明差距不大。

  “就只是抖搂了这一招?”至圣先师咦了一声,“纯阳道友是黔驴技穷,还是不大气啊。如果是前者还好说,若是后者,可就不够大丈夫本色了。我们浩然一直有那好事成双的说法,纯阳道友既然是道士,凑个天地人三才更好,两仪四象不嫌多……”

  吕喦摇头笑道:“容贫道藏拙几分。”

  至圣先师大笑道:“藏私就藏私,话说得这么漂亮。”

  一般的剑法,有至圣先师和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在这边看着,吕喦拿不出手;自认不俗的那些,学剑门槛高,尤其讲究金丹运转之法,除非吕喦先与陈平安传道,后者才能真正练剑,否则陈平安就只能在那边依葫芦画瓢,越得其形,越远其神。

  至圣先师以心声道:“纯阳道友,以陈平安的性格,学了纯阳一脉的剑法,以后遇到你的弟子,还不得倾囊相授,投桃报李?”

  吕喦无奈道:“至圣先师莫不是忘了,贫道暂无弟子。”

  至圣先师疑惑道:“在青冥天下那边云游多年,光是白玉京玉皇城就去了三次,即便没有道法心传的入室弟子,记名弟子也没有一个吗?”

  吕喦摇头道:“不曾有。”

  至圣先师气笑了,道:“又不是找那道侣,眼光这么挑剔作甚?”

  吕喦笑道:“缘分未到,不可强求。收徒一事,贫道可以多学学文圣。”

  吕喦突然以心声说道:“至圣先师,早年不也是用剑之人?”

  至圣先师叹了口气:“只说剑道的道之高低,万年以来,位置拔高,极其有限,但是剑法剑术剑招这些,万年以来,确实是越来越高了,这是肉眼可见的。我要是抖搂了一手剑术,结果在看惯了世间第一流剑术的陈平安这边,得了个‘也就这样’的评价,与他师兄左右好像差不多,那我岂不是亏了,以后陈平安再路过各地文庙,每次瞧见中间悬挂的那幅画像,这小子不得看一次笑一次?”

  吕喦笑道:“当真如此?”

  至圣先师一笑置之。

  随后,至圣先师领着一行人来到最高的那栋建筑前,悬挂榜书匾额“镇妖楼”,是礼圣亲笔题的。

  这也是当初文海周密来到这边,明明能够打破镇妖楼禁制却放弃占据此地的唯一理由。

  至圣先师问道:“陈平安,如果换成你顶替斐然,身为蛮荒共主,有无谋划,能够最大程度上重创礼圣的大道根本?”

  陈平安满脸呆滞。这是个什么问题?

  在陈平安心目中,浩然礼圣,就是无敌的存在。

  之所以从没有想过这种问题,是因为陈平安下意识觉得礼圣肯定会一直无敌下去,尤其是等到三教祖师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尚未融合三教学问根底、凭此证道合道,余斗的道老二,就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道老二。

  如果双方各自离开自家天下,选择去天外干一架,陈平安相信礼圣的胜算肯定更大。

  至圣先师双手负后,仰头看着匾额,缓缓道:“好好想想,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问题,你作为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别忘了,你那师兄茅小冬,如今还是礼记学宫的司业。”

  “至圣先师,有无提示?”

  “有,已经说过了。”

  陈平安沉思片刻,轻声道:“两船对撞。”

  吕喦轻轻颔首。

  小陌斜视青同,还好,这厮也不懂。

  陈平安脸色凝重,沉声道:“如果将每一座天下,都视为一条蹈虚远游的渡船,那么一旦这两条渡船撞在一起,浩然和蛮荒两座天下,就不再仅仅是天时紊乱,而是双方地利都会交错在一起。”

  蛮荒天下不是没有折损,其实会有很大的后遗症。

  只说一旦两座天下接壤,双方形势颠倒,整个浩然天下,就像一座开始飞速运转的兵器铺子,无论是人力财力物力,还是山下人心、山上道心,都拧成一股绳,浩然天下巨大的底蕴,昼夜不息,就像都在转化为两个字,“战争”。

  这对于居于守势的蛮荒天下而言,多出那条通道,就意味着失去一块版图,可能相当于早年浩然天下直接失去一个类似桐叶洲的大洲版图,当然是雪上加霜。

  但是对文海周密来说,只要能够压制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的礼圣,周密就等于多出了几分胜算,一旦他将来能够彻底炼化古天庭遗址,行“天下”之事受到的阻力就会减少。

  与此同时,因为白泽的合道方式太过匪夷所思,若是两座天下衔接在一起,大战一场,只会越发惨烈,届时白泽的境界修行,尤其是杀力,就会“被迫”随之提升。

  毫不顾及蛮荒天下的有灵众生,弱礼圣,强白泽,周密凭此在拖延时间。

  “如果让我来选择船头,或者说是直指浩然天下与礼圣的矛头,首选……是过往的托月山。”

  难怪斐然会早早“掏空”一座托月山,只留下一个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大弟子元凶,独自驻守此山。

  “其次,是仙簪城。”

  也难怪那个“假道士”仙尉,会与自己在大骊京城冥冥之中“偶遇”。

  虽说仙簪城被陈平安打成了两截,但这算不算误打误撞,等于是间接护住了“道簪一脉”的万年香火?

  “之后,才是蛮荒天下五岳之类,比如那座青山。”

  至圣先师点点头:“那你觉得斐然会做吗?”

  陈平安答道:“可能不愿意做,但是不敢不做,不得不做。”

  斐然对浩然礼圣,极为推崇。只是在其位谋其事,作为最新的蛮荒共主,斐然暂时还未能脱离文海周密的阴影。

  一旦两船对撞,那么此事就是针对礼圣那场阴谋的开端。

  就像青冥天下,对于余斗每次坐镇白玉京一百年的治理天下的手段,早就心生怨怼,积攒已久。

  那么浩然天下对于礼圣的某些规矩,也未必就是真的心悦诚服,只说诸子百家的老祖师,谁都不得跻身十四境,必须将一部分道行消耗在天外,虽说是为了抵御天外神灵的持续攻伐,庇护浩然天下,但是岂能没有半点怨气?

  就算那些老祖师明白礼圣的难处和苦衷,诸子百家的众多练气士呢?

  各自修行一事,如那纯粹武夫一般,好似是一条断头路,岂能甘心?

  “这难道就不是你礼圣的一种‘罢黜百家,一人得道’之举?”至圣先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有此想法。”

  小陌脸色阴沉:“敢有此想,我要是文庙儒生,又被我知道了,有一个算一个,砍死拉倒。”

  至圣先师放声大笑:“所以说你们剑修,天生适合战场,唯独不适合管人管事。”

  如果将文庙视为浩然天下的一家之主,那么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手心手背,都是为难事。

  万年之前的那拨“书生”,为何一个个气概凌云?

  万年之后的读书人,又为何多酸儒腐儒而少醇儒?

  即便是饱读诗书的硕儒通儒,好像也少了几分豪杰气,终究道学先生多圣贤少。

  陈平安看似神色平静,但是至圣先师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那位小夫子,早就习以为常了。有朝一日,你要是能够与他私底下谈心,能够从他那边听到一句倒苦水的言语,就算你的本事。试试看,一定要试试看。毕竟整整一万年了,我都未能听到他的半句牢骚话。”

  吕喦面带笑意,询问道:“陈平安,你不会真的将那笔账追本溯源,算到至圣先师和亚圣头上吧?”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不会,我脑子又没病。我相信亚圣的初衷。”

  “未来之事不可知,就算是三教祖师,也不敢说未来一定如何,只能尽量争取将世道推向一个好的大方向。这是其一。”吕喦摘下腰间悬挂的葫芦瓢,仰头喝了一口酒,“如果不做一个必须的了断和切割,就会变成天下皆错,好像世间无不错之人,无不错之事。这是其二。”

  吕喦望向小陌和青同,笑问道:“是不是换成其他人,会钻牛角尖,计较起来,真会觉得错在至圣先师和亚圣,或者说怎么都得算他们的一份过失?”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道:“肯定会吧。”

  青同说道:“很有可能。”

  吕喦点头说道:“世道没有那么好。”

  陈平安说道:“世道也没有那么坏。”

  吕喦抚须而笑:“所以要修道。”

  纯阳真人此时所谓的“修道”,可就不单单是指练气士的修行了,而是另有所指,人心汇聚而成的世道,有人愿意铺路搭桥,修补道路。

  至圣先师笑道:“陈平安,既然后知后觉了,是不是就不用问我那个问题了?”

  作为执行者或者说一颗关键“棋子”的陈平安,放弃那个围杀陆沉的选择,那么作为布局者的师兄崔瀺,会不会感到失望?

  陈平安默然点头。

  虽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可既然至圣先师在身边,验证心中所想,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按照至圣先师的提醒,作为小师弟的陈平安,已经在无形之中,帮助礼圣和整个浩然天下,消弭了一部分“天灾”。

  即便将来有那两船对撞的一天,但是因为没有了托月山和仙簪城,这就让登天的周密不得不稍微绕路。

  一两步的偏移路线,对于浩然人间而言,可能就是减少数以千万计的伤亡。

  这就让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必须承这个情。

  崔瀺同时好像在与道祖说一个道理。

  道祖,你在散道之前,就不要任何的多此一举了。

  做好你们三位天上的身前事,至于天下的身后事,拭目以待作壁上观即可。

  陈平安这个不惑之年的年轻剑修,尚且有此魄力,要以纯粹的剑修身份问剑白玉京。

  就让你道祖眼中的那些小辈,去堂堂正正接剑一场,双方各凭本事,生死自负。

  弱化周密有可能的未来“天下”之举,更多地保存文庙底蕴和分担礼圣肩头的压力,提醒道祖不用太过护着白玉京,更别刻意针对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一举三得。

  至圣先师笑道:“崔瀺是什么人,肯定早就知道你会做出什么选择,虽说此举可能不符合他绣虎的事功学问。”

  “可你又不是崔瀺的学生弟子,而是他的小师弟。”

  “所以这算不算是文圣一脉的首徒,与小师弟的一场联手……问剑?”

  与齐静春联手打过了蛮荒天下和文海周密,又开始与你陈平安先算计陆沉,再针对白玉京?

  至圣先师继续说道:“别忘了,即便撇开那个最终结果不谈,且不说那郑居中和吴霜降一起出手会如何,一旦你们这些剑修选择了出剑,你以为当时那场围杀成功与否,还重要吗?就算围杀陆沉失败,也是影响极其深远的一个结果,因为最关键的,是你们这些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一旦与人结仇,就会记性格外好。”

  齐廷济是一位城头刻字的剑仙,宁姚更是五彩天下共主,陆芝也是大道可期,刑官豪素就绝对不会去青冥天下。

  这对于未来的青冥天下来说,就是内忧之外,犹有外患。

  如果有了这场厮杀,将来五彩天下再次开门之时,对浩然天下一向观感不佳的陆芝,肯定会选择去往飞升城,在那边炼化本命剑北斗,而刑官豪素多半会选择同行。

  手刃那位中土飞升境修士后,既然大仇已报,那么对“刑官”身份颇为愧疚的豪素,向来有恩报恩。

  再者对于豪素这种剑修而言,问剑白玉京,本身就是一种不小的诱惑。

  北俱芦洲的剑修,曾经做出过跨洲远游皑皑洲的壮举。

  那么五彩天下的剑修,一样做得出跨越天下赶赴青冥天下的行径。

  在这之前,那些已经迁徙去往五彩天下的白玉京道官,会是什么下场?

  而白玉京在五彩天下的布局,几乎是余斗的某种大道之一。

  这就不光是崔瀺算计青冥天下了,连那五彩天下的未来大势,一并被绣虎随手囊括其中。

  故而本该是一举四得。

  可既然陈平安选择放弃围杀陆沉,就是只有一举三得了?

  未必。

  至圣先师微笑道:“因为你没有按部就班行事,崔瀺就会让主动放弃这个选择的泥瓶巷陈平安,更加难以释怀。报仇之前,此生修行,岂会岂敢岂能懈怠片刻?”

  陈平安在恍惚之间,好像解开了某些禁制,刚刚记起了一些往事。

  当时在剑气长城重逢,不人不鬼模样的陈平安躺在地上,看着夜幕里的阵阵漫天风雪,难得埋怨了一句。

  闲聊之后,陈平安只记得自己是以狭刀斩勘拄地,自己站起身的,原来不是,是师兄篡改了自己的记忆?

  或者说是分出两条光阴长河,自己其实见到了两个崔瀺?

  最终其中一条光阴长河支流的画面,被师兄以某种秘法封禁起来了?

  因为此刻陈平安想起的,是城头之上,师兄崔瀺神色平静,弯腰低头,伸出一只手,将自己拉起身。

  最后崔瀺坐在墙头上,双拳虚握,轻轻放在膝盖上,目视远方。

  陈平安就坐在一旁,转头看着那个……满头白发的儒衫老人。

  “提醒一句,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崔瀺做的所有事情,天下人理不理解,跟我无关。”

  “你之所以是例外,让我多余地提醒一句,是因为你是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以你必须理解,就算今天不理解,也要假装理解。”

  陈平安苦涩道:“我还以为会说一句‘以后也要理解’。”

  崔瀺微笑道:“以后?怎么个以后,是万年千年百年十年,还是后天明天?”

  陈平安没办法给出答案,做不到的事情不做保证,保证过的事情就一定做到。

  所以陈平安只是解释道:“我只是好奇少年时的崔师兄,就是崔东山这个样子吗?”

  崔瀺摇摇头,眯眼而笑,轻声道:“少年时啊,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想得比他少些,也没有他那么……皮。”

  陈平安沉默许久,轻声问道:“就不去见见先生?”

  崔瀺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没有说话。

  没有答案,好像就是答案。

  先生有错在先,但先生还是先生。所以方才崔瀺那句“你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好像同时回答了陈平安的另外一个问题。

  可先生不来见我,我就不去见先生。

  天下人不理解我,都与我崔瀺无关,但是先生不理解我,学生虽无怨言,但心中有怨气。

  这一刻的儒衫老人,仿佛就是昔年的少年,所以才会与先生怄气。

  陈平安能够记起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肯定还有一些对话,但是都记不起了。

  “天地间还有比仇恨和愤怒,更能让人咬牙前行的事情吗?”至圣先师伸手指了指天幕,“万年之前的我们,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那么作为昔年文圣首徒的崔瀺,就是要让文圣一脉的陈平安,不仅仅是止步于什么问剑白玉京,而是要再走一趟登天之路。

  新人走旧路,是为推陈出新。

  有我崔瀺护道,你们知道又如何,别拦,否则后果自负。

  至圣先师笑道:“纯阳道友,愿意被如此护道吗?”

  吕喦摇头笑道:“免了免了,要是贫道年轻时就摊上这么个师兄,道心得稀碎好几回了吧。”

  至圣先师问道:“不管怎么说,崔瀺毕竟都没有跟你商量半句,心中会有怨气吗?”

  “当然会有,只是重逢离别都太匆忙,好像就忘记说了。但是……”陈平安怔怔出神,停顿片刻,轻声说道,“始终被他人寄予希望,会让自己觉得不孤单。”

  裴钱带着郑又干和谈瀛洲两个孩子,一起坐在密雪峰山路的台阶上。

  米裕此次在风鸢渡船上边闭关成功,终于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米大剑仙了。

  米剑仙的称呼,就已经是骂人的话,再来个更过分的米大剑仙,当然更是如同打脸。

  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了。

  仙都山青萍剑宗的首席供奉,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剑仙了。

  裴钱有意让这个来自中土铁树山的小姑娘坐在中间。

  谈瀛洲小声说道:“裴姐姐,郑又干私底下说很怕你。”

  郑又干涨红了脸,连忙摆手:“不是这样的……也不对,是也是,但是……”

  语无伦次,孩子急得直挠头,谈瀛洲你怎么总是学我小师叔告刁状呢。不过郑又干一直纳闷,小师叔咋个就告刁状了,没有吧?

  怕是怕,可自己之前与谈瀛洲私底下聊起这位裴师姐,是有一箩筐的好话,你谈瀛洲不能挑着说话啊。

  裴师姐,作为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是那有“郑撒钱”“郑清明”两个绰号的大宗师啊,专杀妖族的,都说在那金甲洲和陪都两座战场上,轰隆隆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

  原本身陷重围的战场之上,最后除了裴师姐站着,其他人就都躺着了。

  裴钱身体微微前倾,绕过谈瀛洲,朝郑又干眯眼笑道:“又干,怕我做什么,师父可喜欢你了。再说了,你是我师父的师兄的大弟子,咱俩算是平辈的。”

  郑又干笑容尴尬,师姐只要不笑,我就不怕师姐。

  眼前这位裴师姐,不愧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笑起来的时候,至少有小师叔一半的功力了。

  郑又干壮起胆子问道:“裴师姐为什么要练拳啊?”

  师父说过,习武练拳一事,如果只求强身健体,雄壮自身体魄,不算太难,可如果想要练出个名堂,就要吃苦头了。

  裴钱笑道:“稀里糊涂习武,浑浑噩噩练拳,闹着玩的。”

  郑又干不敢继续问下去,裴师姐你骗谁呢。

  裴钱问道:“那你呢,为什么要跟着刘师伯修行?”

  郑又干腼腆道:“跟着师父修习了仙家术法,就可以活得久,活得久,就可以多读些书。将来等我炼形成功,就可以自个儿买书去了。”

  谈瀛洲提醒道:“在这之前,你在那些仙家渡口都不敢进书铺,都是我帮你买的书,做了人更不能忘本啊。”

  郑又干使劲点头道:“买了多少书,在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我都清楚地记着呢。”

  谈瀛洲怒道:“记得这么清楚,不把我当朋友是吧?”

  郑又干不慌不乱,解释道:“怎么可能呢,我之所以记账,是早就打算跟小师叔讨要一方藏书印,印文就刻那‘好友瀛洲惠赠’,我再写上于某年某月某日购买自何地。”

  谈瀛洲双臂环胸,眯起眼笑,点点头,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点良心,又道:“钱就算了,不用你还,也没几个钱。”

  郑又干嗯了一声:“我早就觉得你不会跟我计较这点钱。”

  谈瀛洲高高扬起头颅,神采奕奕,道:“那必须的,江湖儿女,钱算什么。”

  裴钱啧啧称奇,这个郑师弟很开窍啊,算不算无师自通?

  刘景龙和弟子白首,与老真人梁爽、弟子马宣徽,还有指玄峰袁灵殿、张山峰,一起坐在观景台饮茶。

  老真人奇怪道:“这才闭关几天?不都说米裕在元婴境瓶颈时,闭关耗时很久,所以才沦为剑气长城的笑柄吗?”

  刘景龙笑着解释道:“米剑仙当时有心结,因为形势所迫才不得不闭关破境,再拖延下去只会适得其反。所谓不斩心魔,就要走火入魔,那么米剑仙只要不妨碍元婴境杀力,他是绝对不会想要主动跻身玉璞境的。”

  老真人也不刨根问底,点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白首嘿嘿笑道:“剑气长城那边,米剑仙除了那句脍炙人口的‘自古深情留不住’,其实关于他的玉璞境瓶颈难破一事,也有个广为流传的有趣说法……”

  刘景龙瞪眼道:“喝茶!”

  白首委屈道:“在那边的酒桌上,谁也没个忌讳啊。”

  刘景龙说道:“你在翩然峰刻下的那句座右铭,忘了?”

  白首一时语塞,憋了半天,小声嘀咕道:“某人脾气臭,爱记仇,可是咱们米剑仙好说话啊,能一样嘛。”

  老真人哈哈笑道:“齐宗主,别拦别拦,就让白首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关起门来,都不是外人,出了门去,我们都不多嘴就是了。”

  白首看了一眼姓刘的,刘景龙故作不知。

  白首只得摆手道:“梁老哥,算了啊,我师父这边规矩重得很。”

  老真人笑道:“既然白老弟为难,就算了。”

  其实一老一小,已经在那儿偷偷以心声言语了,双方很聊得来。

  刘景龙也就是看破不说破,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哪里差了?

  道号龙门的仙人果然,与女冠黄庭一见投缘,双方此刻并肩站在山路更高处。

  当然与那种男女情爱无关,纯粹就是双方性情相投。

  须知果然在那炼形成功后的“少年”时,就曾在那白帝城地界,做出过击水万里触龙门的壮举,脾气如何,可想而知。

  这些年,果然在铁树山,极少下山游历,也算是潜灵养性,不然郭藕汀还真不放心这个得意弟子独自出门。

  果然作为郭藕汀的关门弟子,在铁树山修道多年,只看面容,却依旧是个清秀少年,头别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果然笑问道:“我毕竟是妖族出身,当了太平山的记名供奉,当真不会犯忌讳?”

  这很容易惹来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这对于即将在废墟中重建宗门的太平山而言,并不明智。

  何况自己只是一个记名供奉,又远在中土神洲,真正能够帮到太平山的,终究极其有限,以后都很难列席参加祖师堂议事。

  “负山道友已经答应成为太平山的护山供奉了,只要龙门道友不觉得未能成为首席供奉,委屈了自己,我这边毫无问题。”黄庭双臂环胸,眯起眼眸,神色凛冽,摇头道,“我太平山只修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狗屁讲究,我走江湖多年,见过太多人不如鬼的货色了。”

  未能亲手做掉那只叛出太平山的背剑老猿,一直是黄庭的最大心结。

  果然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师尊和铁树山那边,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黄庭笑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么儿嘛。”

  只是女子一双秋水长眸中,藏着细细碎碎的伤感,如月色流淌在河流上。

  果然好奇地问道:“陈先生为何对你们太平山如此心生亲近?”

  黄庭说道:“陈平安说过两个原因,一个是见过老天君后,才知道原来山上神仙也有侠气,再一个……”说到这里,黄庭好像也觉得有趣,笑了起来,道:“就是他从老天君眼中,觉得自己将来一定可以做出壮举。”

  桐叶洲那场桃叶之盟,大泉王朝和蒲山云草堂都是发起人之一。

  老将军姚镇,今天让孙子姚仙之请来了三人,要商议一件事。

  蒲山的山主叶芸芸、弟子薛怀、掌律檀溶,都来了。

  大泉京城府尹姚仙之,就只能是负责端茶送水。

  老人的书桌上,堆满了堪舆图,是陆陆续续从大泉京城钦天监,还有礼、工两部那边找人翻拣出来的图纸。

  姚镇说道:“有劳叶山主了。”

  叶芸芸笑着点头,施展山上的摹拓手段,将那些图纸“炼化”为虚,一一衔接,最终就是一整幅桐叶洲中部形势图。

  “如果我们真要学那宝瓶洲,打造出一条崭新大渎,蜃景城已设计出了三条大渎雏形路线,各有利弊,仅供参考。”

  姚镇从姚仙之手中接过一根绿竹杖,在地图上画出三条路线,叶芸芸便以术法帮忙留住三条大渎的河床路线。

  檀溶看着地图上那三条路线,河段重叠处颇多,问道:“此事工程浩大,都不是什么神仙钱的事情了,之前桃叶之盟提出开凿大渎一事,就是个拉拢人心的噱头罢了,此事当真能成?一旦正式开工,就真是拉弓没有回头箭了,比那打造一座仙家渡口更是个无底洞,稍不留心,别说我们蒲山会元气大伤,财库耗竭,老将军的大泉王朝,恐怕都要保不住前十强国的名号吧?”

  叶芸芸笑道:“所以必须拉上一个更加财大气粗的冤大头嘛。”

  姚仙之神色尴尬,总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陈先生。

  “倒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只是劫富济贫,我就不开这个口了。”姚镇笑着摇头道,“如今我们桐叶洲,满目疮痍,一洲民生凋敝至极,有这么个工程在,是可以养活沿途很多老百姓的,蜃景城有过一个粗略的估算,至少八百余万百姓可以凭此谋生,甚至挣着钱,当然前提是我们运作得当了,才能够避免劳民伤财,变成一桩既能解决燃眉之急,又可算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薛怀忧心忡忡道:“大骊宋氏当年是举一国之力,或者说就是举半洲之力,才建成了那条横贯宝瓶洲的大渎。第一,主持事务的,是大骊国师崔瀺;第二,当时大战在即,宝瓶洲一洲本就人心凝聚,大骊铁骑更是足可弹压一切异议;第三,大骊立碑于一洲山巅,各方只敢出钱出力,没有任何势力敢拖后腿,偷偷下绊子。反观我们桐叶洲,忙着各自复国和恢复民生,只说光是重建京城一事,好些君主就已经焦头烂额,四处借债,加上我们一洲中部沿途的山水神灵,十不存一,搬山徙水、开凿河床一事,光凭山上练气士,更是难上加难,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不太够,不容乐观啊……”

  门口那边,一位神出鬼没的白衣少年,斜靠屋门,微笑道:“只要我家先生肯点头,愿意揽下这档子事,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说搬山、徙水两事,先生那边都会有合适的人选。”

  姚镇笑问道:“崔宗主,问题在于,你家先生愿意点头吗?”

  崔东山笑眯眯道:“假设我家先生愿意点头,你们愿意砸锅卖铁、倾力相助吗?你们敢当那吃力不讨好的恶人,能当那好心却讨骂的恶人吗?”

  姚镇笑道:“我们陛下和蜃景城,没有半点问题。”

  叶芸芸说道:“我们蒲山也没有问题!”

  薛怀和檀溶面面相觑,就这么说定啦?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使劲一甩袖子噼啪作响,大义凛然道:“罢了罢了,既然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先生那边挨骂一事,都让开,让我来!”

  叶芸芸看了一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看白发老将军,她有话就直说了:“崔宗主,姚老将军,你们俩该不会是在唱双簧吧?”

  崔东山跺脚道:“冤枉人,苦死我了!”

  姚镇连连摆手道:“还真没有事先约好。”

  叶芸芸突然说道:“不行,我暂且收回那句话,得亲自问过陈平安才行。”

  白衣少年仰头看向天花板,伸手狠狠抹了抹脸庞,眼神幽怨,自怨自艾道:“这下子真要挨骂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怎么当先生的得意学生。”

  薛怀突然问道:“如果下定决心要开凿一条大渎,我们要不要绕过玉圭宗?”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这确实是个不大不小、可大可小的问题。嘿,没事,这个答案,自己跑来仙都山了。告辞告辞,这拨人境界不高,最高才是个大剑仙,那就根本用不着咱们右护法露面了,我亲自去待客便是。”

  离开之前,崔东山抱拳笑道:“在我去而复还之前,绸缪山景星峰那边,就有劳叶山主帮忙多看着点了。”

  叶芸芸点头道:“小事。”

  陈平安的学生曹晴朗,此刻就在那边闭关结丹。

  一艘来自玉圭宗的跨洲渡船放缓速度,慢悠悠进入仙都山边缘地界。

  就像遥遥与东道主打了声招呼,有客登门。

  船头那边,姜蘅心情复杂,与身边一个孩子说道:“邱植,我们马上就要到那座渡口了。”

  一个面容稚嫩的孩子踮起脚尖,举目北望仙都山诸峰,感慨道:“这里就是陈隐官的下宗了啊。”

  自家玉圭宗,在创建下宗一事上,何等坎坷,一直磕磕绊绊,听王夫子说过,好像是当年与北边的桐叶宗相互使绊子,最终就是谁都成不了事。

  姜蘅迅速收拾好心中那些杂乱情绪,笑道:“浩然天下拥有下宗的山头不算少,但是这么快先立宗门、再起下宗的,在浩然历史上,好像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邱植好奇道:“听说我们那位姜老宗主,还是他们上宗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姜蘅神色别扭至极,只是点点头。

  远处一位青衫老者哈哈笑道:“邱峰主,你这可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这个名叫邱植的孩子,九岁而已,便已是龙门境剑修,拥有三把本命飞剑,虽然尚未结丹,却已经破格担任玉圭宗的九弈峰峰主。

  按照玉圭宗的规矩,九弈峰峰主,将来都会继任宗主,唯一的例外,就是姜尚真,也就是姜蘅的父亲、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了。

  姜尚真早年未能入主九弈峰,却依旧担任了宗主。

  姜蘅冷哼一声。

  那个儒衫老修士,名为王霁,与姜尚真是出了名的不对付,在进入玉圭宗之前,就喜欢往死里骂姜尚真,恨不得把姜尚真骂死。

  姜蘅作为姜尚真的嫡长子,自然而然就被牵连了。

  因为要参加落魄山下宗建立的观礼,队伍中又有邱植这个玉圭宗的宝贝疙瘩,所以祖师堂专门让待在驱山渡的祖师堂供奉王霁,跟着渡船一同北上桐叶洲,甚至还要再拉上一位皑皑洲刘氏客卿,金甲洲大剑仙,绰号徐君,真名徐獬,一起为这拨年轻剑修保驾护航。

  徐獬之所以答应此事,当然不是卖玉圭宗面子,而是想见一见那个女武夫“郑钱”。

  两人曾经在徐獬的家乡金甲洲打过照面,在徐獬印象中,那是一个极懂礼数的小姑娘。

  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乡女子,能够在金甲洲舍生忘死,与那曹慈和郁狷夫一起,跟随大军从中部一直且战且退至一洲北部,还能够兼顾杀敌与活人两事,徐獬再专注修行和炼剑,对那郑钱肯定还是有几分好感的。

  王霁看了一眼徐獬,心中叹息一声。

  虽然自己也是在战事落幕后才加入玉圭宗的谱牒修士,但是即便如此,老修士难免有几分伤感,如今的玉圭宗,确实远远没有几十年前的盛况了。

  再无飞升境修士坐镇宗门,祖师堂的交椅也空了大半,否则哪里需要喊上剑仙徐獬这个外人帮忙护道?

  玉圭宗底蕴如何,只需要看祖师堂议事,骂姜尚真的人数多不多,嗓门大不大。

  当然了,比起北边的那个桐叶宗,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

  除去下宗真境宗,玉圭宗如今能够容纳两条以上跨洲渡船停泊的仙家渡口,就有三座,碧城渡、逆旅渡和远山渡。

  在整个桐叶洲南部地界,明里暗里的藩属山头、仙府门派,更是多达百余个,几乎可以算是被玉圭宗一网打尽了。

  要不是文庙有所暗示,大泉王朝以北,只说那个昔年不可一世如今孤零零的桐叶宗,以玉圭宗某位老宗主的脾气,说不定都能用或拉拢、或扶植的各种手段,用一串的藩属山头将那个桐叶宗包围起来,每天轮流在某个山头、仙府喝酒,大摆宴席,兜兜转转刚好喝满一圈。

  这种勾当,别人想都想不出来,姜某人却都做得出来。

  一道白虹身形骤然悬停在渡船一侧,自报名号。

  那个自称仙都山崔东山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眉心一粒红痣,更显仙气。

  少年着重表明自己是陈山主的得意学生。

  王霁抱拳笑道:“见过崔仙师,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玉圭宗这趟北上参加观礼,属于不请自来,所以暂时并不知道落魄山下宗首任宗主的人选。

  足可见玉圭宗对那位年轻隐官的重视程度。

  其实是否主动参加这场观礼,神篆峰祖师堂不是没有异议,总觉得何必如此客气,山上观礼道贺一事,历来都是先有请帖登门,才算规矩。

  玉圭宗又不是那些藩属山头,拿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的事情,哪个“宗”字头仙府愿意做?

  只是宗主韦滢在信上说得坚决,王霁一行人也就只能乘坐渡船北游仙都山了。

  崔东山飘落在船头,与王霁和徐獬一番客套寒暄过后,望向那位与自家周首席很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修士,笑哈哈道:“小蘅啊,喊我崔宗主就见外了,我跟你爹是至交好友,一向是以兄弟相称的,你喊崔叔叔就可以。”

  崔东山心想,咱们周首席尽胡说,咋个就要怀疑姜蘅不是亲生的了,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嘛,瞧着多像。

  不过与侄儿小蘅还没混熟,船上又有外人在场,这种体己话,暂时就先不说了。

  姜蘅脸色铁青,沉声道:“崔仙师,这就是你们仙都山的门风?!还是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落魄山便是如此?”

  崔东山暗叹一声,好家伙,不愧是周首席的亲生崽儿,栽赃嫁祸很有一手啊,只得板起脸抱拳致歉道:“失言失言,小姜仙师,莫怪莫怪。”

  听先生的,听先生的,当了宗主就要有宗主的样子。

  崔东山再对那邱植抱拳笑道:“邱峰主,久仰久仰。”

  邱植毕竟年少,微微脸红,略显几分生疏,抱拳还礼道:“九弈峰邱植,见过崔前辈。”

  崔东山双手负后,很快就端起前辈的架子了,点头道:“年少有为,后生可畏,好好好,玉圭宗九弈峰历代峰主,皆是风骨雄健之辈,如荷叶亭亭玉立天风中,如今眼见小邱又清发,我很欣慰啊。”

  邱植年龄小,又没有什么江湖经验,人情世故这一块更是可以忽略不计,结果碰到这么个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的崔仙师,听着好像都是好话,可又好像话里有话,孩子一下子就噎住了,只得转头望向最信任的王夫子,眼神询问,我该说什么?

  王霁以心声笑道:“装傻就可以了。”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王供奉,邱植不该这么早就露面的,怎么都该玉璞境才下山现身桐叶洲,还是说韦滢就这么信任我家先生和仙都山?”

  因为崔东山已经看出这个孩子的不同寻常,剑修邱植处于一种天生的离魂症状,心宅之内,如一国之内两君主,一方殚精竭虑,一方垂拱而治,但是在某种危急时刻,就可以身份互换。

  如果不曾被带上山修行,只在市井兜兜转转,就要暴殄天物了,一个不小心还会被当成个疯子,不断消磨心智和天赋。

  估计邱植能够这么快就被玉圭宗找到,再被带上山修行,也算是一种荀老儿的祖荫庇护了。

  邱植就像天生就比常人多拥有一副阴神,与真身相得益彰,在修行路上,自然会事半功倍。

  王霁被这个崔东山吓了一大跳,只是看几眼就能确定邱植的异样?

  王霁犹豫了一下,道:“韦宗主在信上交代过我们,此次参加观礼之人,必须有九弈峰邱植。”

  显而易见,韦滢早已将那仙都山的落魄山下宗,视为一个足可与玉圭宗平起平坐的山头。

  与此同时,在某种意义上,韦滢其实也是一种暗示,若是他在蛮荒天下战场那边有了意外,那么邱植不出意外,就会再次“破例”,直接顺势成为玉圭宗的下任宗主,那么未来此人游历桐叶洲北方,若是再有意外,就有劳仙都山帮忙照拂一二。

  当然是一种示好,甚至都可算是示弱了。

  只是由此可见,宗主韦滢的务实,剑修韦滢的气度。

  船头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并肩站在一起赏景,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双。

  此刻瞧见了那个白衣少年,也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尤其是那年轻男子,似乎眉宇间小有忧愁。

  他们都是现任宗主韦滢的嫡传弟子,都曾经跟隋右边一起去往大骊龙州,登上那座飞升台。

  男子俗名年酒,谐音念旧,本命飞剑名为鱼龙。

  女子名为岁鱼,本命飞剑名为酒壶。

  他们在真境宗祖师堂谱牒上边的名字,分别是韦姑苏和韦仙游。不过小名和本命飞剑名,都是师父帮忙取的,他们各自倒是都很喜欢。

  等到姜尚真卸任,师父韦滢继任宗主,他们就跟随韦滢一起重返桐叶洲玉圭宗,山上的金玉谱牒又有变化,从最早的九弈峰,到宝瓶洲真境宗,再回到桐叶洲神篆峰。

  当年那次宝瓶洲诸多地仙修士,秘密赶赴龙州槐黄县,各凭机缘,通过飞升台登高来极快破境和提升修为。

  他们与隋右边的关系,有点类似科举的同年,当然更是同乡。

  韦滢在尚未担任宗主之前,整个玉圭宗就都清楚一事,韦滢对那个被老宗主荀渊带上山的隋右边,很是另眼相待。

  原本不出意外的话,甚至可能会就此多出一双道侣。

  而隋右边的表现,就显得尤其孤僻清高了,不过倒也没谁觉得她是不知好歹,反而有不少祖师堂成员,因此都对隋右边高看一眼。

  崔东山笑嘻嘻地看着那双师兄妹,也不说话。

  米首席,米大剑仙,你的仰慕者来了。

  不知道这位女子在瞧见了米裕之后,到底是失望呢,还是情之所起、不讲道理?

  而这位“韦姑苏”,若是能够与那位自称姑苏的胖子庾谨碰面,又不知道会是什么场景?

  崔东山被王霁拉去船上屋内喝茶,除了王霁,玉圭宗还有一位身份隐蔽的护道人,是韦滢遵循玉圭宗代代相传的某个旧例,专门安排给邱植的一位死士,此人更是玉圭宗某位硕果仅存的祖师。

  大剑仙徐獬是外人,就留在了船头。

  他只是与那崔东山心声询问一事,那裴钱如今是否在仙都山,得到肯定答案后,便觉得不虚此行。

  不比年幼却身份特殊的邱植,年酒和岁鱼在玉圭宗内的辈分不高,就都没有跟着去谈事情。

  当年在那飞升台登顶过程中,两位年轻剑修都要比隋右边更早退出,由于道心失守,跌落出飞升台。

  岁鱼,是个性格活泼的年轻女子,一直吵着要去剑气长城。

  如果不是师父拦阻,说她去了剑气长城,以她的性格是回不来的,师父再让师兄年酒成天盯着她,不然岁鱼早就偷溜去了倒悬山,跑到了剑气长城。

  私心当然也是有的,而且她从不藏掖,就是要去亲眼见一见那位米剑修,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与师父一般英俊,风神高迈。

  因为曾经有位别洲女修,游历玉圭宗,她算是岁鱼沾亲带故的家族长辈,她说起过那位米剑仙,让少女岁鱼尤为记忆深刻。

  问起如此难以释怀的缘由,那位女修的答案,让岁鱼目瞪口呆。

  “他长得好看啊,米裕很好看的。”

  要说山下女子对男子一见钟情,不足为奇,可是这种话,是从一位玉璞境仙子嘴中说出,就让岁鱼不得不好奇再好奇了。

  只是那位女修也说了,自己是在米裕为元婴境剑修时遇见他的,若是能够晚一些遇见,比如等米裕跻身了玉璞境,自己肯定就不会喜欢了。

  年酒就很犯愁,于公于私,都要拦着师妹,反正师兄妹两个,一年到头几乎都是一起炼剑的。

  年酒感慨道:“听说隋师姐已经是元婴境剑修了。”

  岁鱼笑道:“更自惭形秽啦,是不是觉得自己更配不上隋师姐了?”

  年酒憋屈不已。

  哦,只许你喜欢一个素未谋面的米剑仙,都不许我说几句同门师姐的好话啦?

  你就欺负我喜欢你,单相思呗。

  一想到这些儿女情长,年酒就难免想到自家那位姜老宗主。

  其实姜尚真当年在玉圭宗年轻几辈修士当中,口碑相当不错,没架子,混不吝,当然女修除外。

  女修从老到少,哪个不曾骂过姜氏家主?

  以至于姜尚真心酸不已,在祖师堂那边抛出一个问题:难不成你们不骂我几句,就不是贤淑可人的良家女子了吗?

  姐姐妹妹们,你们这些好没道理的谩骂声和质疑声,好似一拳一拳砸在我心坎上,动辄几十年几百年功力的一拳又一拳,真心不怕姜某人就此心碎吗?

  有此问后,那些年的玉圭宗上下,不知谁带的头,但凡见着了姜尚真,甚至都懒得说话了,就是呸一声。

  最后还是姜尚真主动认错,这才好不容易重新讨到几句骂。

  “年酒啊,你师父帮你取的这个名字,你觉得好不好?”

  “年酒,‘念旧’,很好啊。”

  “念旧念旧,怀念旧人,当然不错,但是在男女情爱一途,念旧一事,啧啧,你自己想去。”

  “姜家主,你咒我干吗?”

  “喊姜大哥,什么姜家主,生分至极,叫人寒心。”

  “还是算了吧,被师父知道了,非要我好看。”

  在剑修韦滢还是九弈峰峰主之时,就对意外未能补缺九弈峰的姜尚真由衷地敬重,当然还有忌惮。

  “年酒,姜大哥免费送你一句金玉良言,我辈修士,幽居山中,心无旁骛,只要御风或是御剑够快,那么你耳边就只有天风吹拂的声响,再听不见半句嚼舌头的闲言碎语。”

  少年剑修当时就觉得这位吊儿郎当的姜氏家主,竟然会说句……人话?

  结果少年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比如姜大哥我,每次路过一座山头再离开,耳边都是娇嗔声、挽留声。只是她们留不住我,这叫什么,这就叫浪子,浪子一般不回头,一回头就要在百花丛中用脸蹭桃李杏花。”

  “……”

  “年酒,你知不知道在山上修行最忌讳的一件事,韦滢那家伙就没有提醒过你?”

  “什么?”

  “那就是当师兄的,千万别喜欢师妹,千万别啊,很容易伤心伤肺的。山上的师兄有多心疼师妹,师妹将来就有多喜欢山外半路杀出的野汉子,你说气人不气人?”

  “……”

  “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瞧瞧,姜大哥是走惯了江湖的,喏,手里这一包,叫蒙汗药,只需要一枚小暑钱,生米煮成熟饭后,你们俩可不就是只能结为山上道侣,等你大婚之时,我就用这枚小暑钱当份子钱了,也还是右手出左手进的。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啥都没做,就白捡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是不是赚大发了?”

  “这样……不好吧?”

  “岁鱼岁鱼,年酒那家伙要对你用蒙汗药,下三烂,下作,下流!瞧瞧,就是我手上这包,药劲可大了,是那山下采花贼走江湖的必备之物……万幸被姜大哥察觉到了蛛丝马迹,捉贼拿赃,这不刚刚义正词严地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年酒差点没膝盖一软,当场就给姜狗贼跪下了,再顺便向师妹认个错,我就不该跟姜狗贼聊这个天。

  结果师妹多伶俐一人,直接将那姜狗贼骂了个狗血淋头。

  姜尚真悻悻然转身而走,同时朝年酒挤眉弄眼。

  年酒也不晓得是个啥意思,只瞧见师妹朝自己一挑眉头,好像在说:师兄你以后离这姜色坯远一点啊,不然我就要生气了……

  嘿,师妹假装生气的模样,真好看。

  从燐河那边赶来的金丹剑修陶然,依稀察觉到一股玄之又玄的剑意涟漪,只是稍纵即逝,等到陶然想要再确定一番,却徒劳无获。

  陶然便走出宅子,出门散步,反正自己就是个金丹破碎、剑心稀烂的半吊子剑修,炼剑一事,没啥盼头了。

  每天炼也炼,境界不境界的,反正就那样吧。

  还地仙、剑仙,骂人呢不是。反正那些个仙都山谱牒修士,一个比一个不会说话。

  不过如此才好,若是个人精儿扎堆的山上门派,见面说人话,背后说鬼话,陶然反而觉得更没劲。

  结果在山路主道那边,陶然看到了一行人登山。

  那个扎丸子头发髻、露出高高额头的黑衣女子,瞧着就很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个武学造诣不浅的练家子。

  之前碰过一面,对方很客气地与自己主动打招呼了,不太像个自幼在山上长大的金枝玉叶,倒是更像个从书香门第里走出的江湖儿女。

  所以陶然对这个年轻女子,还有那个满身书卷气的种夫子,印象都不错。

  尤其是那个黑衣小姑娘,陶然已经很眼熟了,经常能够看到她斜挎棉布包,飞奔上山下山。

  还有那稀奇古怪的金扁担绿竹杖,总是一天到晚片刻不离身的。

  至于那个穿白衣服的,皮囊是不错,不过一看就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燐河畔铺子外,青衫刀客,腰叠双刀。还有个黄帽青鞋的随从。

  再加上眼前这个一年到头穿一身白袍的余米,都喜欢一口一个陶剑仙的,刺耳。

  他娘的,你们一个个的,到底是元婴境剑修还是玉璞境剑仙啊?

  裴钱望向米裕,这就仙人境了?

  米裕轻轻点头,以心声笑道:“总算没让隐官大人失望。”

  落魄山也好,仙都山也罢,境界是不重要,可毕竟有没有境界,终究是不一样的。

  米裕笑着抬手,与那陶然打招呼道:“陶剑仙,一个人逛呢?”

  陶然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咋个不喊我陶大剑仙?”

  只知道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叫余米。

  小米粒皱着眉头,陶剑仙其实是陶大剑仙?这么深藏不露?那自己岂不是谎报军情啦?

  米裕微笑道:“陶剑仙距离陶大剑仙,那还是差一点火候的。”

  陶然咧嘴笑道:“不晓得余仙师,是差几点?”

  米裕微笑道:“好说好说。”

  面对这位陶剑仙,自己必须避其锋芒。

  咱们这位陶剑仙,在不知不觉中,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仙都山第一豪横人啊。

  听说先前遇见了隐官大人,竟然直接撂下一句“能不能闭嘴”。

  在小陌那边,更是打赏了两个字,“爬开”。

  小米粒先前将这些小道消息,都与自己说了。

  当然更多的,小米粒还是很说了些这位陶剑仙的好话,说了陶剑仙当那野修时的一些过往事迹,好像都是从大白鹅那边听来的。

  陶然继续独自下山。

  那个姓崔的,说自己去过剑气长城,认识几个那边的剑修,将来会帮忙引荐一番,就是不知道真假。

  最后还说自己只要成为仙都山的记名客卿,见着了那个姜尚真,随便当面骂,对方非但不还嘴,还会赔笑。

  小米粒轻轻喊了声陶剑仙。

  陶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看到黑衣小姑娘掏出一把瓜子,抬起手,朝自己这边递了递。

  陶然笑了笑,摇头轻声道:“不用。”

  道路上人这么多,自己跟一个小姑娘蹭瓜子嗑,陶然总觉得有点不像话。

  小姑娘也不失望,只是试探性地说道:“那我先帮你留着啊?”

  陶然点点头,忍着别扭,挤出一个笑脸,尽量语气和缓道:“好的,下次再说。”

  陶然用眼角余光发现那余米朝自己竖起大拇指,陶然不明就里,径直散步下山了。

  陶大剑仙潇洒下山去了,另外一行人则开始登山。

  小米粒从陶剑仙那边得了个满意答案,赶忙重新放好瓜子,兴高采烈飞快地跑到裴钱那边,压低嗓音道:“裴钱裴钱,之前大白鹅莫名其妙说记我一功,是不是书上所说的那种江湖险恶的埋伏陷阱啊?我要不要拒绝?!”

  裴钱疑惑道:“怎么就莫名其妙了?你再好好想想。”

  小米粒使劲皱着眉头,蓦然眼睛一亮,只是很快就自顾自摇头,不可能,那么点饭粒小的小事,换一个靠谱的,小米粒很快就要转去思考其他类似碗口大的事。

  裴钱笑道:“刚才想到了什么?”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好整理了一番腹稿,这才一边说一边比画道:“之前我不是在渡口那边无聊闲逛……认真巡山嘛!就瞧见了一个道士,手里边挽拂尘,背着一把剑,手持紫竹杖,腰间挂一只葫芦瓢,个儿高高的,瞧着就和蔼,仙风道骨得很哪。哈哈,但我是谁,瞧见个面生的脸庞,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凑上去,那也太不江湖老到了。我就立即挪了几步。咱俩在山上,不是经常搭手过招,就要先绕圈圈再动手,对吧?那位中年道长果然一下子就被我镇住了,一动不动。”

  “我摆出了架势后,这才停步,开口问他,敢问道长从哪里来,来这儿要找谁,需不需要帮忙带路啊。那位道长没半点架子哩,就都一一回答了,说自己从桐叶洲中部来,不找谁,就只是路过此地,不登山,看看就走。那位面善的道长,还自称道号纯阳。我当时一听就觉得这个道号,老霸气喽,只是那位道长一看就是山上的仙师嘛,我就改口说这个道号,可仙气哩。那位道长听了,好像挺开心,点头说还行。”

  “之后我就问道长要不要嗑瓜子,道长约莫是脸皮薄,说不用。我哪里肯,总不能让人家道长大老远白跑一趟吧,就赶紧掏出了一把瓜子……”

  说到这里,小米粒挠挠脸,轻轻扯了扯斜挎棉布包的绳子,好像有点心虚。

  裴钱笑问道:“怎么了?”

  小米粒小声说道:“其实当时我这只棉布挎包里边,还藏着一包小鱼干嘞,不过那是给余米留着的,就没有拿出来待客。”

  裴钱笑道:“你在山上不是还有一大袋子溪鱼干,拿出来待客也无妨。”

  小米粒喃喃道:“可是我怕一送出去,就一下子见着余米了啊。道长到底是外人,余米不是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小米粒说出真相,就让小米粒只当是遇见个过路而已的陌生道士好了。

  因为小师兄曾经说起过那位道号纯阳的道士,说那是一个道法极高的得道真人,只要他想,就能够“朝游浩然暮青冥”,一天之内游遍两座天下。

  镇妖楼。

  “崔瀺是用环环相扣的一连串谋划,其间掺杂有许多的阴谋,汇总成为一个正大光明的阳谋。陆沉想得多一些,至多就是不用死,至多。可只要陆沉稍稍想得少一些,少一丝一毫,就会彻底身死道消,没有任何悬念。如此一来,余斗,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整个青冥天下十四州,就都要不太平了。”

  至圣先师说道:“郑居中的收官手段,现在还未真正显露出来,以后你就会感触更深。说实话,要不是礼圣曾经找过郑居中,双方开诚布公论道一场,确定这位魔道巨擘的最终追求,跟周密是大道背离的,我在散道之前,肯定要亲自走一趟白帝城。”

  陈平安说道:“崔师兄无私心。”

  吕喦摇头道:“只是私心与良心两相契合,并非崔瀺全无私心,私欲无碍天心而已。”

  陈平安点点头,沉默片刻,道:“很难。”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青同,道:“听到没有,这就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才是沟通。何谓言语落在了实处,就是落在了他人心上,此即天地间的第三座桥梁。第一座在天上,勾连无数星辰;第二座在天地间,是那飞升台;第三座就在人间,无处不在,在所有修道之士的心中。”

  “都说修行一事,是悖逆天道的,至少在纯阳道友看来,则不尽然,欲想地仙不被天仙辱,便需人心不比天心低。”

  “这也是贫道一脚踏入门槛后,偶有所悟,在那之前,贫道修道数千年,只是奔着‘开天门’一事而去。”吕喦抚须而笑道,“说来可笑,其实此理,贫道当年结丹之时,就已经自认‘明悟’,不承想到头来,三千寒暑过后,才意识到自己尚未悟得透彻。”

  至圣先师微笑道:“这与当年苏子自称‘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是一个道理。某个道理早就懂了,甚至都是自己说出口的,却未能真正做到,那么这个道理,就不是道理了吗?对了,纯阳道友,听亚圣说,青冥天下曾经有一位手持紫竹杖的云游道士,曾有一篇心药道诀付与歌咏,在那边广为流传?传闻还有数位白玉京天仙专门对其注解,作为传道课业之一?”

  吕喦自嘲道:“年轻气盛,炫技之举,贻笑大方。”

  “纯阳道友,脸皮这么薄,既然如此,那就我来代劳好了。”至圣先师缓缓道,“天生万物,唯人最灵,非人能灵,实心是灵,百骸之君,香火神主。无事多登三宝殿,以心治心,降心猿驯意马,此身不朽。崽卖爷田心不疼,心随欲行,道壅塞灵蒙尘,此身亦倾。君子不欺暗室,以方便济物,以阴骘格天,人自爱则鬼神敬,自助者天道助之……四生六道,有感必孚。三界五行,无求不应。人心得治,天地清宁……天神地祇,居中之人,修真得道,能识人者为神,能自识者为仙,既生此念,即是修行,已有此心,便是道友,虽不见吾,犹见吾也。”

  至圣先师很快就转回先前话题:“对待修心一事,不是门槛不高,而是不够高,这就是崔瀺事功学问的厉害之处了,也恰恰是弊端所在。”

  “事功学问的极致,是那‘无一物无一人无一事不可为我所用’。假若如你所说,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谁敢保证自己事事不会公器私用?”

  “故而无论是在书简湖的自找苦吃,还是在剑气长城放弃围杀陆沉,崔瀺其实都是在告诉我们几个老家伙一个道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与崔瀺不是一种人,你们要是这都不愿意放心,那我就要让你们真的不放心了。”

  崔瀺自年少时,就是一个极为内秀的读书人,好像一辈子几乎就没有说过任何豪言壮语。

  去那“奉饶天下先”的白帝城,也只是与郑居中对局彩云间,黑衣青年执白,默默下棋落子而已。

  昔年陪着不再是陋巷老秀才的先生,一同云游四方,倒是说了一些落在旁人耳中极为刺耳的言语,但是对于崔瀺来说,估计也就只是一些爱听不听的平常话了。

  唯一一句被崔瀺诉诸于口的与豪言壮语沾边的话语,大概就只有以大骊国师身份,在那屋内说的一句“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至圣先师开玩笑道:“陈平安,你看看,要不是我提醒,就又要过期不候了。”

  先前陈平安一个冲动,临时起意,不管不顾就要走一趟五彩天下去见宁姚,结果到了天幕门口,才知道礼圣早就与陪祀圣贤打过招呼了,那次游历可以不用消耗文庙功德。

  见陈平安欲言又止的样子,至圣先师说道:“矫情了不是,你一个晚辈,与礼圣瞎客气什么,多学学你先生,该是我老秀才的功劳,我也不多占半点,但是胆敢欠我一丝一毫,我可就要在文庙里边叉腰开骂了啊。读书人不要死要面子嘛。你自己不也与青同道友说过,人不能被面子牵着走。”

  陈平安笑道:“其实这个道理,最早是李槐说的,我只是借用。”

  至圣先师点头道:“是个死读书却不读死书的孩子。”

  陈平安会心一笑,至圣先师对李槐的这个评价很高了。死读书,是说李槐求学勤勉;不读死书,是说李槐读书终有所得,没有白读圣贤书。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想起当年李槐在落魄山上的一番无心之语。好像是与裴钱各自搬出家当,来了一场“文斗”,比拼谁的“麾下兵马”更多。

  在这件事上,双方极有默契,历来都是以量取胜,至于品秩什么的,从来不管。

  至圣先师突然笑了起来:“也难怪老瞎子会一眼相中李槐,当年这家伙修行资质多好,天底下那么多的驳杂术法,他学什么就是什么,唯独就是个读书死活不开窍的,翻书不少,反正那会儿书也少,都被他看遍了,偏偏读不出一个本命字,当不成我们‘书生’,当年把他气了个半死,又死要面子,就干脆自己跑去编书了。”

  镇妖楼内,顿时出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古怪气息,古意苍茫,遮天蔽日。

  至圣先师挥了挥袖子,笑呵呵道:“我就是在晚辈这边,随便聊几句家常话,你还说自己不是‘死要面子’?”

  陈平安依稀可见,天地内,出现了一位姿容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脚踩那棵梧桐树所挂明月之上,双手负后,虽然眼眶空洞,却像是在死死盯着至圣先师,面有不悦神色。

  吕喦颇为意外,至圣先师并未称呼那位前辈的真名,光是一个“老瞎子”的称呼,怎么会让其心生感应,直接跨越天下而来?

  “在我这边,打狗倒是不用看主人,不用多想,就是字面意思。”那个“年轻人”望向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那徒弟挑朋友的眼光不错,欢迎你以后做客十万大山。”

  听听,都懒得说陈平安半句好,就只说自己徒弟的眼光。

  陈平安抱拳还礼。

  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退回十万大山。

  陈平安小有意外,原来这位如今身形枯槁的老前辈,年轻那会儿,相貌如此之好?

  至圣先师笑着解释道:“这家伙是分出一部分道韵神意,转嫁在了‘李槐’二字之上。”

  也就是说,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如果谁心中不小心念叨到了李槐的名字,修士的道法、境界越高,就越会被他瞬间知晓。

  若谁对李槐有那杀心歹意,啧啧,下场可想而知。

  如果说招惹到了那位落宝滩碧霄洞主,就得小心“天时”变化,那么惹了这个老瞎子,可就要小心再小心“地利”之变了。

  这还只是两位老十四境修士的一部分大道根本,故而只是他们的本命神通之一。

  至圣先师笑道:“算不算虚惊一场?”

  毕竟在黄粱派娄山,陈平安与嫩道人在屋门口的那番言语,肯定早就都被老瞎子听了去。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嫩道人要是知道了此事,估计要被吓破胆。”

  至圣先师说道:“所以你在娄山上的提醒,威胁自然还是威胁,却在无形之中等于救了未来桃亭的一命。李槐当时说得半点没错,老瞎子剩下半部《炼山诀》,嫩道人不是那么好拿到手的。所幸嫩道人将你们两个的话语,前前后后,好话坏话难听话,都算是真正听进去了。”

  “其实刚才老瞎子还有句到嘴边的话,大概是想说一句,‘你小子也算勉强配得上宁丫头’。不过老瞎子不习惯夸人,就咽回肚子了。”

  至圣先师笑道:“能够被这个犟脾气主动邀请做客的修士,不多的,万年以来,屈指可数。当初道祖骑牛过关,不就也没被老瞎子邀请。”

  陈平安忍了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笑容灿烂道:“这种好话,怎么都得说出口啊!”

  下次见到了宁姚,就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了。当然,会稍作更改,比如十万大山那位老前辈,觉得咱俩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吕喦看着那个似乎一想到心爱女子,心境都有微妙变化的年轻隐官。

  好像唯有这一刻,年轻人是自然而然轻松的、闲适的、开怀的、幸福的、无忧无虑的。

  来到那座镇妖楼最高处阁楼之外,入内登楼之前,至圣先师突然转头笑问道:“此刻身上有无好酒?”

  青同脸色尴尬。

  至圣先师你这算是怎么回事?这不刚刚才劝陈平安喝酒要节制吗?

  陈平安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家酒铺自酿的竹海洞天酒,算不算?”

  至圣先师点头道:“当然算好酒,回头我让人与竹海洞天打声招呼,准许你在那里开个酒坊,租金就免了吧。”

  一个读书人,总是卖假酒,也不是个事儿。

  至圣先师说道:“我们喝完酒再登楼。”

  一身儒衫的至圣先师,青色长褂的年轻隐官,黄帽青鞋的小陌,秉拂背剑且手持紫竹杖的纯阳真人,身穿一件碧绿色法袍的青同,一行人就在楼外席地而坐。

  陈平安取出了五壶酒水和五只白碗。

  至圣先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水,说道:“谁都别劝酒,各自饮酒便是。”

  吕喦喝过一口大名鼎鼎的竹海洞天酒,大笑不已,朝年轻隐官竖起大拇指:“真敢取名。”

  陈平安笑道:“修行不易挣钱难。”

  至圣先师说道:“不要觉得我在这儿跟你说了这么多,只是因为在小镇不曾与你碰面,就非要亲自找到你,面对面验证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至圣先师点头道:“万年之前,其实与他没少聊,只是他后来被流放到了宝瓶洲,不得不井底观天一万年,也怨不得他将我们三个视为‘貔貅’了。”

  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隐忍了足足一万年都没有任何动作,偏偏在最后关头,才好像被迫选择了一个没有任何来路的陈平安。

  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小镇甲子之内的年轻一辈,互为障眼法。

  那位青童天君,曾经的男地仙之祖,是在以一种无心胜天算。

  再加上那些动辄大有来历的地头蛇,以及动辄就是飞升境、十四境的过江龙,纷纷搅局,越发扰乱了本就模糊不清的天机。

  因为连老人自己都不曾知晓,更无法想象,最终胜出之人,会是那个他自己都不看好的泥瓶巷少年。

  一座骊珠小洞天,一座槐黄县城。

  有那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

  昔年远古天下十豪四位候补之一,三山九侯先生。担任一座龙窑师傅的姚老头,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药师佛。

  同样是五至高之一的阮秀与李柳。再加上封姨,掌管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曾经职掌天下定婚店的柴道煌。……

  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的邹子,中土阴阳家陆尾。

  还有崔瀺、齐静春这对师兄弟。李希圣、陆沉,又是一对师兄弟。

  至圣先师看了一眼面带笑意的吕喦:“纯阳道友,此刻身在何处了?”

  “此刻在黄粱国昔年山中道场,故地重游,打算悄悄走一趟娄山,见一见那个李槐。”

  “之前去了一趟仙都山渡口,不曾登山做客,只是与一位黑衣小姑娘闲聊,相谈甚欢,贫道算是厚着脸皮蹭了一捧瓜子吧。”

  “贫道之后去了落魄山的山脚,一边喝茶,一边听那位仙尉道长说自己的道法,如何……高耸入云。还问贫道怕不怕,贫道只好点头称是。仙尉道长就说自己吹牛呢,纯阳道友你也信,看来是个实诚人,只是不凑巧,如今咱们落魄山不收徒弟不收客卿了,不然他非要帮忙引荐一番。仙尉道长还自称与山主是莫逆之交,贫道要想上山当个客卿,就是他开口一句话的小事,不过想要当那记名供奉,可能就要稍稍费点功夫了。”

  陈平安一开始是会心一笑,听到这里,只得轻轻握拳,用大拇指关节揉了揉眉心,头疼。

  至圣先师摇摇头,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遥想当年,多正经一人,满身道气朴且拙,风范如山,道法如水。”

  毕竟是天下第一位道士。

  至圣先师笑着望向这位落魄山年轻山主。

  陈平安先是愣了愣,只是很快就想明白至圣先师的那种玩味眼神,无奈道:“碰到我之前,他就已经是这么个人了啊。”

  赖不到我头上啊。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仙都山那边,从头到尾,都未能发现吕祖踪迹?”

  假设将吕祖视为一位十四境修士,这就意味着仙都山的山水禁制还不太够,十四境修士可以如入无人之境,来去无踪。

  吕喦笑道:“又不是做贼,只是做客,贫道并未刻意遮掩身形,密雪峰那边有个白衣少年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他没有露面,大概是你们这位下宗宗主比较放心那位小姑娘的待客之道?”

  当时与那位黑衣小姑娘道别后,吕喦确实没有登山做客,就继续北游了,打算直奔宝瓶洲的落魄山,肩扛小扁担的小姑娘站在原地,就一直目送自己离去。

  小姑娘还在那边佩服不已,原来这位纯阳道长不会御风远游啊,一直徒步游历走到咱们仙都山,跋山涉水,走了那么远的路,真是不辞辛苦哩。

  这让吕喦放弃缩地山河一步跨越两洲的打算,多走几步好了。

  陈平安笑道:“我们右护法,很有长辈缘的。”

  飞升境起步的大修士,全部拿下,至今从未失手。

  从自己的两位师兄,再到吴霜降、道号碧霄洞主的老观主,如今又多出了一位道号纯阳的吕祖。

  此外,陈平安还听说骑龙巷那个白发童子,每次离开铺子和槐黄县城,到了落魄山,其实也就是跟在小米粒身边,打打闹闹,一起巡山。

  据说还想要跟落魄山右护法搭伙,号称黑白双煞,结果小米粒没答应,嫌对方个儿矮,江湖履历不足,说话还不着调。

  至圣先师问道:“之所以放弃围杀,是不是也担心陆沉……做事情不管不顾?”

  吕喦发现至圣先师言语中有明显停顿,估计本来是要说“狗急跳墙”。

  陈平安点头道:“虽说都是一些猜测,但是由不得我犯错一次。小米粒那边,已经没问题了,因为早先在夜航船之上,吴宫主和某位陆沉故友,算是帮忙尘埃落定了。但是朱敛那边,我还是很难放心。”

  吕喦笑道:“那你就太小觑陆沉的道心了。”

  陈平安说道:“赌高有输,棋高必赢。万一呢。”

  至圣先师打趣道:“崔瀺就是故意让你难受的,否则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可他偏不与你多说半个字。”

  吕喦问道:“陆沉选择离开白玉京,主动借给陈道友一身十四境道法,算不算是用一个最笨的法子破解死局?”

  至圣先师笑道:“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当年陈平安如何走出骊珠洞天,又是如何走到剑气长城的,他就是如何走到剑气长城,安然无恙重返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故而大体说来,就是个崔瀺、陈平安、陆沉三方都不输不赢之局,嗯,也不算,最终还是崔瀺赢了。我猜陆沉这会儿是既想要走一趟玄都观,认真出手一次,又难免会犹犹豫豫,因为担心无意间开启第二场棋局,那么对弈之人,恐怕就会变成郑居中了。”

  昔年有那白帝城彩云十局,那么就像犹有无形的第十一局,是崔瀺打造棋盘和先手布局,郑居中负责中盘落子和收官。

  至圣先师举起酒碗,环顾四周,晃了晃酒碗,慢饮最后一口酒水。

  人如天上珠聚散,谈到碗中酒水空。儒衫青袍白玉簪,黄帽紫杖碧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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